后来,事情在公司里悄悄传开了。贺鸣真的起诉了,要求返还彩礼和婚后的各种花销,据说清单列得清清楚楚,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。二十五万五千元。这个冰冷的数字在公司内部流传,像一枚精准的炸弹碎片,炸得“贺鸣”这个名字瞬间变了味。茶水间、走廊转角,总能捕捉到那些压低的议论和意味深长的眼神:
“看不出来啊……平时挺正经的……”
“啧,二十五万五……这结个婚可真是亏大发了。”
“那女的图什么?骗婚吧?”
“贺鸣也是……十一个月才反应过来?够能忍的……”
贺鸣像是彻底消失了。他不再出现在茶水间,不再参加部门聚餐,即使偶尔在走廊迎面碰到,他也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头,加快脚步,几乎是用逃的。他那曾经挺拔的背影,如今畏缩着,仿佛那些无形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是有实质的重物,沉沉地压弯了他的脊梁。他成了公司里一个活生生的尴尬符号,一个被婚姻彻底羞辱了的悲剧注脚。就连他曾经一丝不苟的衬衣领口,也偶尔能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褶皱。
直到那个格外冗长烦闷的下午,我抱着一摞急需归档的员工补充体检报告,走向人力资源部深处那个布满高大铁皮文件柜的角落。空气里弥漫着纸张陈旧的灰尘味和淡淡的消毒水气息。我必须找到贺鸣那份标注着“需重点关注”的存档袋。
柜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,一排排贴着标签的档案袋像沉默的士兵。我踮起脚,指尖在贺鸣名字对应的区域摸索。他那个厚厚的档案袋塞在最里面,抽出来时,一个同样是牛皮纸质地的、更薄更小的信封,毫无预兆地跟着滑落出来,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。
我弯腰捡起,下意识地瞥了一眼。信封上没有名字,封口处只是简单地用透明胶带粘着,有些地方已经微微翘起。信封背面,一个熟悉的签名像一道闪电劈入我的视线——郭琳。贺鸣妻子的名字!
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。鬼使神差地,我指尖挑开了那并不牢固的胶带。里面只有一张纸——一张打印出来的医学诊断报告单。
标题醒目而冰冷:《男性生殖系统功能专项检查报告》。
姓名:贺鸣。
日期赫然印着:2024年3月15日——正是他们婚礼前十天!
报告下方,诊断结论那一栏,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像淬了毒的针,狠狠扎进我的眼睛:
确诊:先天性曲细精管发育不良(克氏综合征嵌合型)
伴随症状:第二性征发育欠佳,无精症(永久性不育)。
纸张在我手中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。办公室里嗡嗡的空调声、远处键盘敲击声,瞬间都消失了。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,还有诊断书上那几个残酷到令人窒息的字眼。
婚前十天!他早知道!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终生无法生育,甚至……他身体的功能……那份贺鸣在雨夜里嘶吼出的绝望控诉——“她不让我碰她!”——此刻像一块巨大的、冰冷的回旋镖,裹挟着真相,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,狠狠砸回我的认知里。
所谓的“十一个月无夫妻之实”,那压在贺鸣身上让他尊严扫地的巨大耻辱,那让他在同事眼中沦为笑柄的婚姻……根源,竟然是他自己深藏的这个秘密!郭琳那些“加班”、“累了”、“身体不适”的借口,那些刻意的闪躲、冰冷的抗拒……根本不是什么欺骗或羞辱!那是她笨拙的、痛苦的、甚至可能是羞于启齿的维护!她在用自己冷淡的躯壳,替他死死守住这份足以摧毁一个男人全部尊严的生理缺陷!她独自承受着他的怒火、误解、羞辱,甚至最终那指向她的、冰冷的二十五万五千元的法律诉讼!她替他背负了所有骂名和不堪,像一道沉默而绝望的屏障,挡在他摇摇欲坠的世界前面。
档案室窗外,暮色正急速吞噬着白昼最后的光线,铁皮文件柜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阴影,如同无声的怪兽。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,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震惊和悲凉,瞬间攫紧了我。
再次见到贺鸣,是在公司附近那个不起眼的社区调解室里。我恰好去那边办事,透过磨砂玻璃门朦胧的影子,隐约认出里面僵持的两个人形。我推开门边的安全通道,楼道里很安静,隔着并不隔音的门板,里面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。
“……贺鸣,那份报告……你拿到报告的时候……”是郭琳的声音,疲惫沙哑,像被砂纸磨过无数次,“就在婚礼前十天……你看着上面写的……写着你这辈子当不了爸爸……甚至……连正常的男人都不是……你当时……是不是想杀了自己的心都有?”
门外,我屏住了呼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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里面是长久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。时间被拉得粘稠无比。
终于,贺鸣的声音响起来了,不再是雨夜里那种崩溃的嘶吼,而是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、带着钝痛的沙哑,像垂死者最后的喘息:“……是。那天……我在河边站了很久很久……水很冷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