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后两日,贾府车马昼夜不绝。有见者云:太湖、灵璧、英德、昆山,各地石商络绎而来。桂堂前奇石堆积如山,皆覆锦袱,神秘非常。

    第三日清晨,沈墨登虎丘寻鲁直。于“点头石”旁见青衫一角,鲁直正对一顽石沉吟。

    “先生寻得奇石否?”

    鲁直指足下:“此即。”

    沈墨观之,乃寻常黄褐色山石,粗陋不堪,大失所望。鲁直不以为意,取绳缚石,负于背上:“且归。”

    返城途中,忽遇暴雨。二人避雨破庙,见一老僧扫庭。僧观鲁直所负石,合掌:“檀越背石而行,石重几何?”

    “心重石轻,石重心轻。”

    僧笑而煮茶。沈墨耐不住,问鲁直赌局。鲁直自袖中取碎银:“少年,烦去买些饴糖、生漆、青黛来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何用?”

    “为石梳妆。”

    五

    赌石之期至,贾府中门大开。园内设高台,列坐名士十六人以为评判。辰时三刻,贾世宁锦袍玉带,击磬开场。

    “鲁先生,请出示宝器。”

    鲁直自布囊取石置案。众人观之,哄然大笑——分明是块路边顽石,粗劣无文,尚沾泥土。

    贾世宁捻须:“先生戏我乎?”

    “石之贵,在真不在妍。”鲁直拱手,“请贾公出石。”

    贾世宁击掌三下。八名壮汉抬巨案出,上覆明黄绸缎。绸落,满园惊噫。

    但见石高五尺,形如蟠龙,色作绀青。石表满布金星,烛火一照,灿若星河。更奇者,石腹有天然孔窍,风过作箫管声。

    “此乃‘天籁青龙石’。”贾世宁傲然,“出自昆仑绝顶,夜有荧光,昼生清响。昔年和氏璧亦不能及!”

    众评判离座围观,赞叹不绝。独鲁直静坐,忽问:“贾公可曾闻‘石妖’之说?”

    “荒诞之论。”

    “《稽神录》载:南闽有石,光彩照人。富室购之,阖门暴毙。后雷劈石裂,中空如巢,有蟒骨存焉。”鲁直视青龙石,“石中有窍,窍中有物,贾公可曾探看?”

    贾世宁色变:“先生慎言!”

    鲁直不顾,径至石前,以耳贴孔窍。忽退三步,掩鼻:“好浓的腥气!”

    恰此时,石腹传来“窸窣”声,似有物蠕动。众宾骇然。贾世宁急令仆从掩石,鲁直已夺火把,直插孔窍。

    “不可!”贾世宁扑上,为时已晚。

    火入石窍,骤起尖啸!石表金星迸溅,原是金粉混胶所涂。孔窍中窜出十数条黑蛇,宾客惊走。混乱中,石腹崩裂,竟滚出一具骸骨!

    六

    府衙差役闻讯而至。仵作验骨,报曰:“成年男子,死约半载,颅骨有裂。”

    贾世宁面如死灰。鲁直于废墟中拾得一玉牌,拭去污渍,现出“松江石匠陈”五字。

    沈墨忽记起父案卷宗:当年为贡石作伪的匠人,正是姓陈,苏州口音。急唤老仆辨认,老仆睹骨上特征,泣拜于地——竟是其失踪经年的胞弟!

    真相大白。贾世宁为谋“雪浪石”,囚匠人于石洞,迫其伪作。匠人成石后,贾公恐事泄,竟以石封洞,活埋匠人。那青龙石原为匠人最后之作,腹中空洞,本是藏珍设计,不意成葬身之所。

    知府当场拿人。贾世宁狂笑:“不过一匠人耳!我捐银万两,可抵死罪!”

    鲁直掷一账册于地:“加上沈御史一条呢?”

    账册详载贾公行贿、伪石、灭口诸事。此册正是鲁直所托油纸包中之物——乃沈御史临终前,交托挚友(鲁直之师)的遗证。鲁直蛰伏三载,正是为今日。

    七

    案结月余,沈墨于虎丘访鲁直。茅屋中,顽石已洗净,置窗前作纸镇。

    “先生当初何以知石中藏骸?”

    鲁直沏茶:“第一日宴饮,我观贾公衣领内有金粉,指缝藏青黛——此乃作伪石用料。第二日暗访,闻匠人失踪事。第三日见青龙石,孔窍边缘光滑,显是常开合,然石表灰尘均匀,岂不怪哉?”

    沈墨拜服。又问:“若贾公不选青龙石,先生当如何?”

    “他必选此石。”鲁直微笑,“贾公自负,必以最奇之石示威。且匠人封尸其中,他以为神鬼不知,实则心魔难消,必要展示于人,方能得病态之快。”

    茶烟袅袅。鲁直视窗外流云:“石本无言,人心鬼祟。少年记着:天下至珍,不过‘真实’二字。”

    沈墨临行,见那顽石被夕照染金,粗砺纹理间,竟有山水气象。忽悟:鲁直所赌,非石之贵贱,乃人心之真伪。

    归途过贾府,见桂堂封条已泛黄。有燕衔泥过,丢一物于脚下。拾视之,乃半片金星石,金粉剥落处,露出灰白本色。

    沈墨掷石入河。水花散尽,涟漪圈圈,如石无声之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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